深夜的拓荒者——浅析郑利平的中国画

作者(Author): 孙 克 / 发表于《美术》(2004年第9期)     浏览人数(Views): 414

——孙 克:中国美协中国画艺委会秘书长

        结识画家郑利平已近十年。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画艺委会参与深圳的书画拍卖活动以及随后的展览交流,常 有机会到那里去。深圳当时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精英人材荟萃之地,文化活动也十分活跃。国内许多著名画家去那里发展,陆续成立几个画院。初识郑利平就在那 时,他当时在南山区政府工作,我和姚有多先生曾去他家里看画,当时的印象是没想到这位业余画家作画大刀阔斧很“专业”,没想到这位青年画家醉心于文人花鸟 画。他曾经和山水画家李照东一起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朋友们都去参观座谈,大家坦率地交流。后来听说他去美国哈佛读学位,回国后工作有升迁但是画画 的热情不减。这几年大家信息不断,新年时收到他的贺卡上印着他的花鸟画新作,是无声的交谈,在我的心目中郑利平是一位很有修养的文人画家。不久前我有机会 和他做了一次长谈,夜深人静没有访客和来电干扰,看着他未完成的画随意地交流,主要是围绕中国画的文化精神、画家制作心态和检讨当前书画的问题和弊端等 等。多年来和画界朋友的交往与关心,使他对当前情况很熟悉。从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一直到当代花鸟画,郑利平都有相当成熟的见解,围绕文人画和传统文化 精神交流和思考,感到很有启发。
 
    20年前,一位台湾旅美学者著文研究吴昌硕,文章在分析吴在诗、书、印、画的高度成就之后,认为时过境 迁,后人再难逾越,他的结论是吴昌硕乃“文人画艺术的最后一根香火”并据此认定齐白石是“强弩之末”,而潘天寿“只剩下中空的架势了”。我是在一本台湾刊 物上见到此文,感到一家之言颇有启发性,便拿来刊在我任编辑的《中国画》1982年3期里。由于文人水墨写意画已有千年历史,其文化审美精神和技法图式体 系几乎涵盖和包容了中国画的整体,在经济文化发展的新的历史时期里,对它的继承和扬弃,就成为当代中国画界普遍关心的问题。尤其是自20世纪初以来以“西 化”为目标的种种文化激进思想,到80年代和全盘引进西方文化价值观为目标的“新潮”运动的推动者,都在质疑传统文人画的传承与发展的可能性。“最后一根 香火”论是一种学术观的质疑,“穷途末日”论则是殖民文化心态下对民族文化价值的质疑与否定。
 
    几乎就在狂热引进西方现代艺术的同时,80年代中期以南京和北京为主的一些青年画家也在进行大胆的创作 探讨。这些后来被称为“新文人画”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完全是个人化的,明显疏离了几十年文艺泛政治伦理教化注重社会功能的主流,而画家做为创造个体, 则倾向于创作过程的闲适性和作品审美功能的强调。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与元代倪云林主张的“自娱”是遥相呼应的。称之为“新文人画”固无不可。当然,这个 “新文人画”不是一个画派,甚至不能称之为“流”。因为参与者过于庞杂,而创作主张几乎各不相同。做为一个“现象”,我认为更有启发意义。事实上,吴昌 硕、齐白石为代表的文人画艺术,在当代仍拥有广大的欣赏群众和艺术传承者,其中既有出其门派传其技法沿其风貌者,更有广泛吸取文人画神髓,得其精神而不袭 其形貌的后来者,其中就包括“新文人画”中的部分画家和像郑利平这样的现代知识份子精英中的书画家。
 
  “新文人画”出现也受到一些人的置疑,即画家的文化身份问题。有些现代画家拙于诗赋,书法也欠功力,谈何 “文人”画?看来这和“最后一根香火”的论点有接近处。诗、书、画、印做为文人画的标识是明、清以后所总结。但早已有人提出画面题诗题字并不足以证明作品 符合“文人”标准,真正“文人画”的标准应该是画中的文化精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前人评价王维的诗画,也指明中国画的文化特征,不同时代文人的知 识文化构成情况有别,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心胸、寄托和审美追求会有相当差别,克隆吴昌硕或齐白石第二是绝无可能,但文人画所涵载的文化精神却不会中断和 消失。我大胆地设想,当“文人”的概念不仅只限于少数皓首穷经、科举登龙的封建制度下的读书人,而是生活在现当代具有更多层次知识结构和更广阔心胸视野、 热爱民族文化的知识分子,这个广大群体定会开拓一个更新颖广阔的文人画天地来。
 
    郑利平对绘画别有一股痴情,随着阅历的增长,他对绘画的理解更深入,热情更为专注。在处理过每日纷繁的 政务,避开城市灯红酒绿的喧嚣,躲进小楼,抚平宣纸操起画笔,由一个身心俱疲的公务官员转入一个努力寻索的艺术世纪的拾荒者和拓荒者的角色,渐渐地他进入 一个“净静”的心境,在笔墨的涂抹宣泄中达到了古人所谓的“澄怀”和“畅神”,从而“自娱”的境界。这些年来,就和历史上“业余的”文人画家们和三百年前 的同宗郑板桥一样,在听讼和大啖狗肉之余日复一日地在作画中得到身心的放松和精神上的升华。

    郑利平没有现代艺术院校的学历,也不大夸耀自己的门派出身,由于工作繁重,只好业余作画。他的学习和创 作过程相对是较艰辛的,但是他以常人罕见的顽强和悟性,努力地进入艺术的殿堂。我手边有他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画册,其中选印的许多作品留下了他在艺术道 途中攀登的足迹。我从其中看到的是他一边学习借鉴前人一面创作所取得的成果,他的大写意花卉已经画得相当成熟和严谨,这时期他画的红梅竹石、荷花枇杷等, 无论是六尺八尺整幅还是对开斗方,大都构图饱满,神融笔畅,尤其用笔运墨相当老辣。正如我在文章开头时所讲,大刀阔斧,很有专业水准。只是有一点未能尽去 前人的影响,笔墨风格和整体图式上犹在大师们的荫照下。这些年来大写意花鸟画由于难度大,除去一些妄意涂鸦而自吹自擂者外,能画出意趣与笔墨精神者实不多 见,但从郑利平近年新作看,他显然有更多探索的意向,力求摆脱前人定式成法,寻求自己的语言特征。


    从他自2000年以来的新作看,寻求一种既不背离民族传统审美规律,又能在趣味意境上有所突破。所谓自 出机杼、自家所思所感是他试探着又是很大胆的迈出的步子,在他的大幅或小幅的新作里,往往还是那些梅花、荷花、紫藤、芦花,那些被前人反复画来画去的题材 对象,在他的笔下又做了新的组合与不同的阐释,令观者感到全新的意趣。他有一些作品看去很传统,像《梅兰》(2003作)画面疏密有致,兰草缤纷,梅干倚 斜,用笔沉着而流动;另一件题为《宾虹笔意》(2002年),画面饱满,用笔酣畅,色墨相间,洋溢着活泼跳跃的情绪,和另一件《阳春三月》同属一种类型, 显示作者心境愉悦,溢于言表之感。这样的作品确是宾虹的笔意,而宾虹是将他山水画“折钗股”、“屋漏痕”的用笔借用到花鸟中来,宾虹晚年作花鸟确是别出一 格。题为《春酣》(2003)的一件,也画得很酣畅淋漓,红花绿叶白梅,浓淡、疏密看似无心,仔细品过仍是错落有致。另外,郑利平笔下把芦草芦花纳到当 中,有的用浓墨重彩,有的疏疏落落,不过是兴之所到并未有多少刻意求肖的想法。
    中国人还是喜欢梅花,喜欢这种迎着南方料峭寒意傲然开放的花,品味它的情致,尤其是中国文人特具的情 愫,有这种情感就有这种艺术,从古画到今决不厌倦。花依然是那样孤瘦,枝干仍是瘦骨,而那作品的立意无论是王冕、金农还是吴昌硕、齐白石,并没有绝然的不 同,当然那笔意是有差别的。画家们痴情于梅花并不避重复地去画它,就是心仪它的高尚品格折射着中国士人们的理想的人格。同时在画那如铁的枝干和娇弱的花朵 时可以施展他们书写的笔法坦露他们的心境,令人感叹的是经过千百年的实践,文人画家们在画梅、兰、竹、石等题材方面积累了多么丰富的审美经验和杰出的艺术 作品,而后来人画梅的情结依然执着。郑利平有一件不大的画梅之作《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2002),就是很有个性的作品,纵横交错的枝干,缤纷聚散 的花朵,错落随意的墨点,构成一幅现代写意水墨画,而那骨子里仍然流动着中国知识份子的精气神。
 
    郑利平往往有惊人之举,日前我接到他寄来新作照片一幅,题为《东风吹着便成春》,高为5米,宽1.8 米,画上为丁香、紫藤和白梅,画面淋漓酣畅,笔墨挥洒自如,通幅以丁香与紫藤贯满,如此巨幅结构严整,章法考究,穿插有序,尤其以丁香紫藤的花叶,布置疏 密和颜色墨色的浓淡,做到缤纷而不凌乱,繁密而不迫塞,足见功力,这确是一件扛鼎之作,也是这几年他努力探索、苦苦锤炼的结果。像他那样担负着行政工作, 在可数的业余时间里,能集中精力创作出如此巨幅作品,而且画得精采,有板有眼,头头是道,实在令许多手懒的专业画家们汗颜。

    我想,做为知识分子精英的郑利平,不仅有相当活跃的艺术细胞,天赋甚高,而且善于思考,这些思考往往又回映 在自己的作品中。虽然他的作品功利的目的并不突出,大多属于遣兴和自娱之作,但往往出现“神来之笔”,且时有超专业的发挥。和郑利平谈画,我发现他对近代 各大家,尤以黄宾虹最为折服敬仰。因为在黄宾虹的笔画中,包容涵盖了传统的精华,又大胆突破了传统山水画、花鸟画许多技法程式。在黄宾虹的画里充满了天地 间的“元气”和生机,他的淋漓酣畅,源于他对艺术的充分信念和许多“超前”的,即超越了他同时代人的认识。对黄宾虹的研究和借鉴,于郑利平的艺术十分有 益。郑利平取得如此不凡的成绩,不是偶然的,我很赞美他在艺术上的自信和坚持。